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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时代的第二年,我们一家决定从美国搬回来 | 三明治

Celine 三明治 2022-04-07

作者|Celine

编辑|邱不苑



美国进入冬令时以后,下午4点多天就黑了。早上迎着那么明媚的阳光走进办公室,一整天忙碌下来再一抬头,连落日余晖都殆尽了。


赶着坐18点08分Penn Station出发的火车回新泽西郊区的家,快到站时老公发来微信视频邀请。手机屏幕那头是儿子和女儿在吃早饭,儿子看见我坐火车,兴奋地大叫,我戴着口罩不敢出太大声音,就起身举着手机给他看火车。“这是双层的哦,妈妈在上层,这里是台阶,可以下到中间去,看,那边是车厢连接处。”我边走边轻声跟他讲。


他在那头重复着,还背起了那些我们曾一起坐过的火车站,“Milburn, Short Hills, Summit...”“妈妈要到站咯?我们家那站叫什么呀?”“New Providence! 哦,NJ Transit! 双层大火车!”他还在兴奋地叫着,我下车,把镜头对着火车,让他看到火车缓缓开走才罢休。


挂断微信,我一时间特别晃神。萧瑟的秋风卷着落叶,我把外套的帽子拉得紧一些。坐火车上下班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了,跟孩子一起来火车站看火车也其实只是两个多月前的事。而如今,他们都在上海,只有我自己,回到这个家,开始了像两年前一样的奔波忙碌,却物是人非。




2019年初,我的先生,且称呼他为S先生,就有了回国发展的想法。主要的动力还是来源于他当时的工作出现了瓶颈,又恰好有国内的猎头来找他,趁着一个去亚洲出差的机会,他顺道去了趟香港和深圳,见了几个意向公司。国内他这个领域发展势头不错,以他的经验和能力,一些公司已经可以匹配甚至超过他在美国的薪酬待遇,并提供更好的职业发展前景。


“为什么不在美国继续找找嘛?”我问他,“你不喜欢现在的公司,美国也有很多别的公司能给你想要的啊!”我不想让他那么快回去的主要原因是,我那时怀着二胎,预产期是十月中旬,我可不要自己又带儿子又照顾女儿,哪怕有老人从国内来帮忙,父亲和丈夫的角色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缺失。“实在不行来我们公司也好啊,我帮你找找我们这边跟你领域相关的组,推荐你一下?”我和他算是一个大行业的,我虽不是做技术的,也不太懂他的专业,不过我的公司足够大,职业也多,我觉得总有一款适合他。


他还是觉得算了,搬出了第二条回国的理由,小孩教育。这其实也是海外华人,尤其是中产工薪阶层的老生常谈了。小孩教育这块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年有很多中国人移居海外其实也图也是更好的教育。不过出来后越来越多的人也意识到,国外的教育,尤其是学校里的基础教育,其实并没有国内扎实,父母还是需要花时间推娃,否则单凭学校那点投入是不够的。S先生觉得趁我们的孩子还小,早点回去,早点适应,“我们娃可能不需要走国内公立学校那种应试教育的路,有一定程度上的选择自由,但整体国内在基础教育上的功夫还是过硬的。”他说。


另外还有一点是孩子的身份认同问题,这也是每个华裔家庭都无法回避的。作为成年后才来美国的我们,价值观已经形成,看待很多美国的问题其实是站在一个外国人的角度,相对可以抽离自己的身份去旁观,谨慎且有限地去参与。而我们的孩子,将来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我们怎么和作为二代移民的他们去共情,感同身受地了解他们的困境,甚至在他们遇到因肤色被歧视时如何开导他们、帮他们出头,都是对做父母的考验。


以上两点我不置可否。因为我自己的职业发展在这里也谈不上有多好,在这家公司待得有点久了,按现在的话叫“躺平”了,的确对把自己再次推向市场,尤其是国内就业环境这种压力明显较大的市场,会本能地发怵。我也知道国内的机会多,势头猛,但我不是纯技术,我的海外经验可能在国内HR看来会是不接地气,我真的没有百分百的自信去接受这份检验。


我当然也不愿意拖了他的后腿,既然他看起来那么坚定,总归是要放他去尝试一下吧。我跟他列出一些回国可能会遇到的坎,尤其是职场上,作为一个曾在国内工作过四年多,好容易有机会通过公司内部调动出国的我,暂时也说服不了他一个从来没在国内工作过的人对国内的欣欣向荣的向往。


“那行吧,你要真觉得那个机会好,我也不拦着你,但是,能等女儿半岁后再走吗?”


他同意了。




时间来到了2020年初,S先生谈好了他回国的工作机会,是个处在快速上升期的互联网大厂,给了他预期的职位和待遇,并且也如愿让他base在了上海,4月初要求他去入职。


我的父母当时在美国帮我带着女儿,我们的计划是,3月份我父母签证到期要回国,换我公婆来帮我继续带孩子,跟S先生在这里交接一下,然后他3月底回国,我自己4月初正好休完产假开始上班。等到夏天结束时,他在上海也差不多都安顿好了,我就辞职带着孩子们和公婆一起回上海。


想想他就要走了,我之后要带着孩子和公婆一起在美国生活半年,我们觉得应该一起单独出去玩儿一趟,不然下次不知何时有这样的机会。我们计划了3月中旬,给儿子过完3岁生日后就去冰岛玩一周,期间孩子就由我父母照顾,玩儿回来收收心,他回上海,我开始上班。


而就在做这些计划的期间,彼时国内的疫情已经开始蔓延——春节期间武汉封城,随后特朗普禁止中国大陆游客直飞美国,2月初李文亮医生的去世,一连串的事情打得我们措手不及。由于公婆3月份无法按计划入境,我们赶紧给我父母申请了签证延期,冰岛的旅行期待也在我们拿到申根签证的第二晚被突如其来的欧洲旅行禁令给浇灭。那时的回国机票已经开始一票难求,国内的疫情发展也让S先生担忧,他决定和新公司申请远程入职,先在美国上班,之后看情况再定夺。


我的公司也发出了居家办公的通知。我倒觉得挺好,反正我女儿才半岁,我巴不得能在家多陪陪她。但随之而来是美国疫情的扩大,儿子的日托班全面停课,复课时间未知。


我们每天的作息变成,S先生晚上9点开始跟着国内的时间上班,凌晨3点左右去睡觉,早上我和父母起来带孩子。而我跟加州的同事开会多,所以上午的时间比较空闲,基本都是我陪儿子在家学习和玩。快到中午的时候S先生起床,大家一起吃个午饭,我下午开始投入工作,换S先生陪儿子。经常我在书房开会时,外面儿子在砸门,女儿的玩具叮叮当当地响,或者两个打闹起来一起哇哇大哭。再过了一会儿,“砰”地一声大门响——S先生终于把孩子们都带出去放电了。直到傍晚我工作结束,S先生回来又要准备开始他一天的工作。如此这般熬到6月中旬,日托班终于恢复开门,我们第一时间把儿子送了回去,白天家里才能稍微清静点。




我们在2017年秋天买下这栋郊区房子的时候,每天进城上班赶火车的通勤时间是我最头疼的事。甚至在我怀着女儿期间,也要挺着大肚子爬上火车那陡峭的台阶,坐将近1小时进城再转两站地铁到公司。


没想到意外因疫情而起的居家办公,让我感谢当时自己买到郊区的决定:更大的居住空间,更小的社区人口密度,还有个宽敞的后院可供孩子们玩耍。我们前两年陆陆续续投入了不少钱对前后院进行了改造,重新建了个露台,买了户外家具和烧烤炉,除去了原有的不知名的杂乱植物,从高到低种上了一圈红枫,长青的柏树,和可以越冬的高山杜鹃。还重新种了草坪,铺了一部分沥青硬化的地面。那时刚3岁的儿子开始迷恋火车,我拿粉笔在这平整的黑色沥青地上给他画满了交织的轨道,他骑着刚学会的带辅助轮的小自行车,一遍遍沿着我画轨道行驶,我推着在婴儿车里坐着的女儿追赶他,嘻嘻哈哈,能消磨一上午的时光。


我也会在工作不忙的时候花些时间在打理院子的植物上。后院有个透明塑料板材搭建的暖房,是前任房主留给我们的,我爸开春的时候会在里面种些菜。后来我们一起去华人超市买了黄瓜和番茄的苗,一起给它们搭架子,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黄瓜产量一度很惊人,拿去送了不少周边的朋友。


我还买了两袋Zinnia花种子,初夏撒在后院朝南的露台上,盛夏时节它们的长势喜人,开得特别绚丽缤纷,吸引了好多蝴蝶蜜蜂,甚至有一次还被我拍到一只可爱的花栗鼠抱着一支橙色的花在深情地嗅!前院有个白色的艺术拱门架子,也是之前房主留下的,一直没有被利用。我上一个秋天从网上买了一株爬藤玫瑰种下,这个夏天也长到了半人高的位置,开了不少粉红的花。


在美国被疫情笼罩最严重的那个春天,我们依然有自由可以活动的地方。对我们来说,这栋房子承载了比平时更多的意义。




后来国内的疫情控制住、逐渐开放,但回国的路却变得越来越窄,要求也越来越高。最先计划的夏天结束后我辞职带孩子和父母一起回国的设想,现在完全无法执行。我父母眼看在这里就要滞留一整年了,他们也时不时会透露想回国的意愿——在经历了几次回国机票都被陆续取消后,终于为他们抢到了12月中旬的直飞回国航班。而S先生答应我,2021年继续在美陪我和孩子,走一步看一步。


他对这种晚上上班、中午起床的模式貌似也渐渐习惯了,我私下会觉得这意外的疫情能把他留在身边陪着我和孩子很好,至少这样既能满足他对国内的工作需求,又满足了我不想跟他那么快分离的愿望。父母顺利回国后,我把女儿也送进了日托班。每天早上,我把两个孩子送去日托后开始工作,中午我和他一起做饭吃饭,有时还能出去一起散个步,下午各自工作,傍晚再一起去接孩子回家。虽说少了父母的帮助,但好在日托班再也没关门,我们也省去通勤的烦恼,二对二带娃,也慢慢得心应手了。


我依旧不愿意去主动触碰跟回国有关的话题,生怕提醒了他,拖一天是一天,他的公司不催他,我着什么急呢。


直到有一天晚上,看到在北京定居的大学好友W在朋友圈发了9张她先生和女儿的照片,写着“永远的爱人”,我点完赞也没多想,就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被另外的大学好友微信轰炸,原来W的先生于那一天突然去世了!我拨了W的电话,她一直不接,微信也不回,隔着半个地球我难过得眼泪直流。S先生也知道我跟她以前最要好,我们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回北京的时候,那时她刚生完女儿还在月子中心,我们去一起去看望了她。


“上天怎么这么不公平,你知道W在她四岁的时候,她的亲生妈妈因病去世了吗?现在她老公又突然不在了,留下了个年幼的孩子,可怎么过啊!”我抱着S先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公不要离开我,我可不能没有你啊!”他摸着我的头不说话,可那一刻的我,真的立马把自己带入W的处境:她是毫无准备地丢失了那个曾要携手一生的人,而我这里,要准备多久才算准备好呢?


后来的几天里我都过得六神无主,尤其是得知她先生就是因为熬夜突发心脏问题在凌晨离开,我特别害怕S先生这样连续昼夜颠倒地跟着国内的时区办公,会随时为他的健康埋下定时炸弹。


“我看9月份有东航JFK直飞上海的机票,还算便宜,我们走吧!”我把电脑上查到机票信息给他看,“我们一起在这里过完这个夏天,回去隔离完也正好是国庆放假。”我故作轻松地解释为什么我觉得9月走比较好。


“那你怎么办?辞职一起走吗?”他扬起眉毛问我。


“我去跟我老板申请回国远程工作几周,到年底我就在这个公司待满十年了,我想待满十年给自己个交代。”




2021年的夏天,疫苗铺开来了,被憋久的美国人和美国社会都迫不及待回归正常。我们镇的社区游泳池也开放了,很多面向孩子的户外活动也都陆续开放了。


我知道这应该是我们一家人在这里过的最后一个夏天了,于是不遗余力地带孩子多参加这些活动。周末给儿子报了足球课和游泳课,如果平时天气好,傍晚都会去社区泳池玩一两个小时。


夏令时天黑得晚,吃完晚饭也可以去附近找个playground玩一会儿,家附近开车半小时以内的小公园,小游乐场都被我们探寻了个遍。周末天气好就会约有孩子的朋友们,几家人一起开车去新泽西的海边,撑起阳伞,扎上帐篷,孩子们玩沙子、踏浪,大人们聊天,好不惬意。


小院也回归夏日的繁茂,爬藤玫瑰已经爬满半个拱门,开了几十朵花,香气四溢。几年前种下的绣球花也格外给力,我用了酸性的肥料调和,它整株都开出了混合着蓝色和淡紫色的花。Zinnia花种子这次撒在了前院的栅栏旁,路过的行人经常对我的花赞不绝口;另外又买了包混合的野花种子,撒在进院子的车道旁,带着儿子给它们浇水,观察种子发芽、长大,他跑前跑后地认真干活,女儿也喜欢模仿哥哥,两个孩子时常把鞋都浇湿了也乐此不疲。还有两株铁线莲,也遇到了它们的大花期,在我们跟邻居分野的栅栏上,缠绕着开爆了枝。


小女儿在前院试图摘我种的Zinnia花

栅栏上的铁线莲

 爬了半扇拱门的藤本玫瑰

 蓝色和粉色同株的绣球花 

儿子在给小野花浇水


有时也邀请朋友家的孩子来玩,大人们打开烧烤炉烤肉,小孩们跳蹦床,骑车,拿水枪打水仗,临走时再去我的暖房里摘些熟了的黄瓜和番茄,在烧红了半边天的橘色晚霞中互道晚安。当你把每一天都当做生命里的最后一天度过的时候,你投入的认真,和时间的流逝,倒成了反比。夏天有太多美好,即便有夏令时去延长天光,对于要离开的人,也觉得短暂。


也有不安和恐惧在伴随,一度因新冠疫情而增加的对亚裔的歧视性攻击,还有一些地区肉眼可见的社会治安恶化,我再看看自己的周边,仿佛生活在一个平行世界的美国。


“难道不是每多一条这样的负面新闻,就会多给你一些客观理由可以离开吗?”S先生问我。


“你说的对,但事实上我们的生活离那些好像很远,我们这里不是挺好的吗?”我回道。


我不知道这样的回答是否是在骗自己,但我可能需要用S先生给出的逻辑,去说服那个还有些放不下的自己。




进入9月,开始打包行李。按之前商量的计划,我向公司申请了远程工作到10月底,然后我自己再回美国来处理房子及一些其他的后续。


查了很多回国攻略,全面了解了登机前要做的所有准备,尤其是核酸检测。我们是周三起飞的飞机,周一需要去做核酸,而就在前一个周日,突然通知上海因有台风,我们的航班被推迟到周五了。幸好是在我们去做核酸前得知的消息,也幸好航班只是推迟,并没有取消。


这凭空多出来的两天就像是赚到似的,日托班已经退掉不能再续了,我们索性带孩子们再散步去他们常去的小公园、小树林,再看看呼啸的通勤火车,爬爬他们爱玩的滑滑梯。同时也在跟四岁半的儿子做回国的心理建设,带他跟这熟悉的场景一一告别,给他将来的回国美好生活灌输些期待,他看起来接受得都不错,我们稍感欣慰。


总共五个大托运行李箱,还有儿童安全座椅,塞进租来的一辆大车里。东西都装好,孩子们也坐在安全座椅里绑好,我拉着S先生在前院的玫瑰花拱门前自拍了张照,再回车里给孩子们和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们拍了照。天很阴,但一直下不来雨。


花了一个多小时开到JFK机场,S先生去还车,我一边推着摞着高高的行李车,一边招呼着两个孩子去check-in。偌大的候机楼里,有一排柜台前排着满满的人,没错,就是它了。疫情以来,这趟东方航空的航班成了美国东海岸唯一一班直飞回国的航班,在长长的队伍里,有白发苍苍坐着轮椅的老人,有还在婴儿车里抱着奶瓶喝奶的小婴儿,也有几家像我这样带着学龄前儿童、大呼小叫地让他们安静别到处跑的父母。


我想起来去年秋天我自己在家附近散步,碰到了一对花甲老人带这个两岁多的男孩在路边玩,那位老奶奶主动跟我打招呼,看我用普通话回答,她非常开心,拉着我聊了好一会儿。她说他们已经在美国滞留一年了,很想回国,问我知道该怎么买回国机票,他儿子怎么都买不到,说到后面都要流眼泪了。疫情以来,中美之间从原来据说每周有三百架航班往返,骤减到只有这十几班,还有各种旅行禁令、隔离政策。我们认知里那个越来越小的地球村,突然因这个黑天鹅事件倒退了不知道多少年。


到达登机口时,带孩子的可以优先登机,我家女儿没睡午觉,开始有点闹人了。我只好掏出iPad,放她喜欢看的动画片,结果吸引来好几个跟我们一起排队的家庭的孩子,一帮娃们围着iPad席地而坐,顿时安静了许多。


登机了,机组人员都穿着严密的白色防护服,仿佛我们要进入的是某种生化实验室。找到座位坐下不久,女儿就困得睡过去了。14小时的航程,中间孩子们断断续续睡得四仰八叉,餐食没有热的,缩在狭小的座位空间也没有什么食欲。有几次气流颠簸,后排不远处有别人家的小孩醒来大哭,我赶紧摸摸我家孩子,生怕他们吵醒了一起跟着“凑热闹”。就这么,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降落浦东机场了。




疫情期间回国就像玩闯关游戏,带着孩子就是人为给游戏增加了难度。飞机上这关过了,下飞机后还有漫长的核酸检测,过海关,等行李,分配隔离酒店,送到隔离酒店这些小关卡,而且以上每一步都是一个小时起步的等待。我们强撑着精力困顿得不行了,终于到达隔离酒店的房间,已是凌晨2点多了。


接下来要迎接的是14天的酒店隔离,算是闯关游戏的重头戏。幸运的是,我们的酒店硬件设施不错,房间还算大,也能接受快递和外卖。第一周是最辛苦的,孩子们的时差没倒过来,每天凌晨三点多就醒,我也只好跟着起来,顺便跟着美国的时间上班。我跟S先生调侃道:“终于轮到我半夜上班了!但我觉得我比你更累,你之前晚上上班孩子都睡了,没人打扰,看我现在,除了去厕所,无处躲藏啊!” S先生也苦笑,“难道你们醒了我就能睡吗?还不是起来帮你管着小孩,况且白天我还要上班!" 的确,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能相互埋怨,必须相互支持。


从美国带回来的玩具不够玩,就从网上现买快递进来;想让孩子们少看屏幕,就想方设法发明点游戏陪他们玩。比如,把行李箱搭在两张床之间,他们踩着像过桥一样走来走去;比如,把几个枕头叠高,当做障碍在床上跳。每天下午有一个时段会有阳光洒进窗户,我就带着孩子们趴在那里丈量投进来的光有多长。甚至还在房间里玩起了捉迷藏,房间里就那么几个能躲的角落,他们来来回回只往那里钻,乐此不疲。


我们的房间在一楼,窗外不远处可以看到外面的马路边的人行道,公公婆婆几乎每天都会来那个人行道上看望我们,隔着玻璃跟我们一边挥手,一边打电话问候。我们住的酒店还算人性化,允许订外卖,允许家人送东西,也允许网购收快递,所以我们吃喝都不愁,还能网上买些小玩具快递来给孩子玩,最大程度上的解闷了。


终于等孩子都习惯每天两次测体温,几天一次测核酸后,我们也被释放了。酒店不允许我们直接自行回家,由公婆家所在的街道办事处派了辆救护车,一路响着警笛送我们回的家,一路上可把孩子高兴坏了!到了小区楼下,公公婆婆拿着气球在门口迎接,十月初上海的天气还挺热,孩子们从车上下来一度不愿意回家,因为没坐够!大人以为的艰难辛苦其实在孩子那里都是浮云,因为他们真的都只会挑积极有趣的那一面回应。


公公婆婆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特地把书房誊出来做孩子们的卧室,打扮得温馨有趣,还在后阳台铺了卡通地垫,成了孩子们的玩乐天地。之后又去社区医院做了两次核酸,十一假期过完,我们就算彻底解放了。




从14+7的隔离彻底解除之后,我其实只剩三个星期在国内。每天早晨6、7点起床跟加州开会,然后工作到午饭时间,同事和老板暂时也没太大意见。中间有一周我跟S先生单独去北京待了三天,北京之行结束后又带着孩子们回了趟我的老家,跟我的父母也短暂团圆了几天。


彼时我还没有确定回国的时间和工作,我们就暂时借住在公婆家,没有户口,也没有房产,一切都很未知,只能抱着既回之则安之的心态,慢慢调整。好在附近有家私立幼儿园能接受我们的孩子插班,也不要求作为监护人的父母出示太多证明,在我回美国前的那个周二,我们把两个孩子都送去了。儿子几乎没什么障碍就自然适应了,女儿在早上送进去的时候会哭,但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哭得时间短一些,我也就算放心了。


要走的那天早上,孩子们都去楼下送我,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离别,两个人在抢着玩我的箱子,把拉杆拉起来,放下去,反反复复。或许他们还没具体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或许他们知道至少爸爸和爷爷奶奶还在,总之我也没伤感,抱着他们亲了几口,踏踏实实地打车走了。


航班并非是直飞,经过漫长的飞行和转机,等我回到新泽西的家,已经过去了26个小时。院子里满地落叶,那些缤纷的花朵也被霜打得垂下了头萎靡了。


推开家门,立即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走去厨房一看,水池下的地板全湿了,水池下的橱柜里一直在往外渗水。打开橱柜的门,一股蒸汽涌来,糟糕!是那个小型暖水泵漏水了。赶紧拨通S先生的视频,让他教我怎么关掉它。蒸汽混合着木质橱柜被高温浸泡的难闻味道,我一度害怕它爆炸,一番摸索后,我把漏水止住了。厨房的实木地板已经被泡得凹凸不平,从而影响到正对着厨房下方的车库,它的天花板都因为上面渗水而撕裂出了一个洞,里面填充的隔热材料都膨胀地掉了下来。


此情此景,我终于绷不住大哭了起来。一天一夜的长途飞机没合眼,脑子处于严重转不动的状态,又搭上眼前家里这摊漏水事故,想想之后全部要自己面对,我连崩溃的力气都没有了。


发泄完情绪,擦干眼泪,去洗了个热水澡,倒头睡了一觉。这一觉几乎没什么时差问题,醒来精神就恢复了很多。S先生已经帮我联系上了房屋保险的人,接下来他们要上门拍照取证,然后再派人来修理。


与此同时,我也开始在联系房屋中介,询问卖掉这套房子的具体事宜。




我的公司也向打完疫苗的人开放回办公室上班了。两年来我第一次坐着久违的火车进城,到了公司吃了顿丰盛的早餐,找到新工位打开收纳箱,映入眼帘的是儿子两岁时我们一起照的全家福,那时刚刚怀上女儿,S先生的回国念头才刚刚萌芽。时光在那个收纳箱里如同凝固了一般,那时有多么亲切,现在就有多么萧瑟。


我依旧保持着每天跟孩子们视频通话,如果是在家,儿子总会吵着要看他的房间,看他的床,书桌,地上的火车轨道玩具。这栋房子从他6个月大的时候我们搬进来,每个角落和细节,他都是那么熟悉,这是他四岁半前全部的对于家的记忆。我也很不舍就这样卖掉它,中介来家里看的时候,我带她参观到儿子的房间,自己竟然也情不自禁地哽咽。


“你们想租吗? 我也可以帮你们把它租出去。”中介看我确实挺动情,提出了这个选择。


“可是我们觉得出租这种独栋的房子比较麻烦,除了房屋本身,还有庭院要打理,我先生怕租客不能履行好这些责任,最后还是要我们花钱来雇人定期打理。况且我们也不在美国国内,其他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也不能直接赶来解决。”我犹豫地说。


“你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但如果你们不急需用卖房的钱做什么别的投资,以租养贷也不错,我可以帮你挑选一些优质的租客,现在市场还是不错的。”中介说,“不过不管是租还是卖,你家里厨房地板泡水的问题都要先解决了,大家都愿意住ready to move in的房子,你修好了也能卖个好价钱。”


我们在靠近纽约的另一个新泽西的区域也有一处小房产,那是我刚到美国时跟S先生的家。搬到郊区后就一直稳定地租给一家人,他们也正好最近退租了。于是我接下来的时间,就是在本职工作与处理各种跟房子相关的问题之间奔波忙碌。


曾经期待着自己一个人回来这里几个月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关注自己,不用担心下午要赶在几点之前接孩子,不用操心周末要带孩子去哪里放电,可以暂时恢复“单身”,约朋友吃饭看秀看电影。然而状态并非那么容易改变,尤其身上还背着各种处理房子的任务,更别提还要为之后回国的职业生涯做考虑。


稍微闲下来的时候也开始一件件收拾家里的物品,哪些是值得卖的,哪些是能带回国的,哪些可以捐了,哪些就干脆扔了。大学毕业十来年,在三个城市两个国家漂过的我,这个家是我目前待过的最长的地址。最挂念的人,是跟我日夜颠倒的只会出现在网络那头的视频画面,而眼前这些触手可及的静止的物品,在没有了使用他们的人之后,倏然变成我笔记本里做的大表格中的一行行冰冷数字,等待着被处理。


感恩节前夕,我收到了公司寄给我的一个大相框,里面裱着一副印有公司logo和祝贺我加入公司十周年的画,我拍下来发给S先生,“我算是给自己了个交代”,我在微信里留言。手机Google Photos里跳出四年前的今天的照片回顾,那时我们刚搬进这个家不久,翻新好的燃气壁炉在透明的石头间跳跃着蓝色的火焰,八个月的儿子坐在我怀里看着火炉手舞足蹈。


同样是最深的秋,如今剩我独自一人向6年半的美国生活告别。外面风声大作,漫天的落叶飞舞,夏天生机勃勃的院子被厚厚的铜褐色的落叶覆盖,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也早被秋风卷走。而那一排我们当年种下的红枫,现在倒是有快二层楼高了。


来年夏天,它们都能亭亭如盖了的时候,坐在下面乘凉的,会是另外幸福的一家人了吧。




搬家的故事其实还在继续。


我每天都能收拾出一些东西,挂在本地华人微信群里,或脸书的二手群里卖。有一天有人来买我先生的一套电子鼓,这套鼓之前儿子在时也会敲一敲,但直到回上海前都没开始正式让他学。买主一下子来了四五个人,他们相互之间讲西班牙语,只有一个人会用不太熟练的英文跟我打交道。其中有个十岁的孩子,他们示意他来试一下,于是他坐在鼓前自信地敲起来,我帮他把伴奏音乐打开,他很快就找到节奏,周围的大人们笑着一起击掌打节拍,那一刻就像是在开一个小型家庭音乐会,欢快流畅的旋律和温暖的气氛让我热泪盈眶。很开心这件物品能被热爱他的人继续陪伴,这场景也仿佛让我联想到几年后的儿子,会不会跟他一样热爱音乐,而最初的启蒙,就是他爸爸的这套鼓。


每样物品、每段经历可能都是我们生命中的过客,他们滋养了我们,带我们成长,我觉得用写作记录下他们,和当时的心境,是最好的回报。感谢三明治短故事学院,半个月的时间让我有“紧迫感”地写下生活中正在发生的这些转折,希望能重拾我对写作的热情,用文字治愈我内心的焦虑,找到与自己相处的方式。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12月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这篇作品来自三明治非虚构短故事学院。12月16号- 12月29号,新一期短故事学院即将开始,我们希望用14天时间帮助你寻找并写出自己的故事,资深编辑将和你一对一交流沟通,挖掘被忽略的感受和故事,探寻背后的人文意义和公共价值。让你的个体经历与声音通过你自己的独特表达,被更多人听见和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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